第1章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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聖淵之殤（第1章：
從這一刻起，風漣才真正確信了，零珠並沒有騙她。
她墜進了一片幽藍色的無垠虛空，雙腳踩觸的地方，泛著一片片水波般的光紋，四面八方唯獨一片霧蒙蒙而深沈浩瀚的幽藍色，宛如浸了海水顏色的天空。
她仰頭四望，此處，便是聖淵塔的內部？
耳畔奏起嗡嗡的異響，她倏然回首，觸目依舊一片幽藍幻光，尋著聲音源頭走向空間中心。靈紋符咒最濃盛的地方，矗立著一座透明石臺，一座七彩靈力凝聚的三角塔形懸浮其上，足有兩人之高，如鉆石一般繽光四射，宛如是整座聖淵塔的縮影。風漣伸手去摸，五指卻直直穿了個空，一層一層數過去，共有九九八十一層，正是聖淵塔的總層數。
她再試著伸出手指去點其中一層，卻依然穿空而過，毫無反應，不禁疑惑失落，仔細審視起這座幻影來。突然，目光一凝，定格在最底之處——那是她所在的第一層之下，還另凝結著一層水晶般的界，其下一片巨大的波浪泛動，宛如浮動的河海。
“而在聖淵塔下，有一片極其兇惡的陰靈地
界，那些陰靈皆是世間至邪的兇靈，被禁錮在塔下，聚成一方地界。”
耳邊猛然響起零珠的話，風漣指尖微微發抖，想必她如今所站立的這第一層之下，便是那傳說中兇險萬分的陰靈地界…心跳微急，手背青筋凸跳，指尖一不小心便滑落在幻影塔最底層的那塊陰靈地界上，下一瞬，空氣中陡然飆起了一陣動蕩的光紋，風漣被幻塔急速膨脹的結界撞飛出去。赤炎急鳴間紅光大放，接住她身子，緩緩飛退落地。
風漣指尖微痛，方才猝不及防被結界震出，手指被劃了個小口子。鮮血濺在幻影塔的高層上，頓時如薄膜一般脫落下來，幻塔震蕩尖鳴，激出光紋飛散，赤炎驟然放出一層紅芒罩去，才終於勉強將動靜壓下。風漣恍然大悟。
這座幻影塔應當每一層都有，是整個聖淵塔空間穿梭的核心，以來者的血脈氣息為開關，只有聖淵塔認定的明傅皇族的後裔才能使用這幻影塔。只要用手指觸碰要去的塔層，本人就會被立即傳送到指定的層中。然而，最底下的陰靈地界過於特殊，誰都無法進入，亦不可觸碰，所以她一碰之下令塔靈警性大起，將她彈了出去。
四方的靈力結界突然扭曲起來，震顫著激蕩
波動，風漣頭皮一陣發麻，暗叫不好！只怕這警戒已傳了出去，無論塔內還是塔外定都有人察覺到了變動，急喚赤炎，紅光罩身，毫無停留地沖出了聖塔。
雲霧飛散，靈障齊震，黑夜遠處光輝疊起，遠遠聽到有人疾聲高呼：“聖塔方向有動靜！”腳步與兵甲聲滾滾驚破了沈靜的暗夜，迷林花樹四方一點點被燈火照亮，風漣身披紅光，以最快的速度順著一條最偏僻的幽徑飛跑而下。所幸聖淵周邊環境障界眾多，平日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有人來此，宮城守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，一時半會兒卻也不能趕到。風漣便趁著這機會一路飛奔逃離，靜夜深沈，飛雪點點，一路下來飛花亂舞，隨風撲面，不知究竟跑了多久，耳邊只能聽見心臟咚咚亂跳的聲音。
聖淵塔靈力繚亂，障界覆雜交錯，若說偶爾靈力失控引起沖撞並不無可能，只希望守衛不會發現異樣，只要當成是一場意外或錯覺，此事便不會再有什麽。畢竟也沒幾人能想得到，這世上會有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聖淵塔。
可…零珠又是怎麽知道的？她腳步一頓，心頭疑雲登時籠來。
已走出了那片生有流明花的叢林，眼前清暉照來，朗月當空，四面一片浮光粼粼飄動流轉，突然
聽見什麽聲音，風漣心猛一跳，陡然警覺看去。
叢林盡頭夜影散盡，一片雕花玉欄縱橫飛亙，宛如玉帶旋舞，交相環繞下，一片澄藍色的湖水仿若巨大剔透的琥珀鑲嵌大地，在月夜下蕩漾著輕波光浪。清光千裏，靜影沈壁，交織出璨璨流光騰射黑夜，天上白月便如一輪玉盤靜靜倒映在湖水中。
而就在其中的一條欄桿上，掛著一個瘦小的影子，斜斜地晃著。
月光灑來，是一個粉裝玉琢的孩子，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，肌膚晶瑩得吹彈可破，腳踏銀靴，腰墜紫珮，錦衣華服，身形很清瘦，一頭火焰般的紅發在風裏亂舞，竟是艷麗得刺目。
此時此刻，他就晃晃悠悠地踩在湖畔的欄桿上，大半個身子幾乎都傾了出去，徐徐向湖中伸起了雙臂，搖晃著，眼見就要摔下去…
“小心！”
風漣幾乎想都不想便向他沖了過去，手臂一撈，飛快把就要摔進湖裏的他給抱了下來。
那小少年在她的臂彎裏微微怔住，擡起頭，正對上她的眼睛，風漣同時也正面看清了他，呼吸不由得一停。
他的臉是沒有血色的白，卻精致得仿若天工
雕琢，雪嫩中濃濃透著一股妖冶惑人的美。濃黑修長的睫毛下，掩映著一雙艷異的眼瞳，一只火焰般的熾紅，一只卻竟是黃金似的明燦金色，一紅一金兩只眼睛，宛如世間最艷麗奪目的寶石，嵌在他蒼白如雪的臉龐上，散發出野性的邪魅與空冷，極與年齡不符。
那雙眼睛正看著她，流離著幻夢般的斑斕極光，繽紛耀眼，仿若可以洞穿一切，直直攝進她心底深處。
“為何來攔我？”他嗓音如冰弦輕響。和他的目光一樣，都是冷的，卻似乎另外帶著種飄渺茫然的意味。
風漣楞了楞：“你…”
“我要去抓那個。”他伸手指向湖水中心的那輪月影，“你為何來攔我。”
“為何你們連這個也不肯給我。”
“為什麽，都要攔著我！”
他自顧自地說著，越說越是漠然，迷亂。
風漣深沈的眼神略帶著絲驚愕，片刻，道：“…抱歉，我以為你要投水自盡。”
“自盡。”他喃喃著重覆了一遍，又問，“就算我要自盡，和你又有什麽幹系，和任何人又有什麽幹系！”他的呼吸急促起來，突然狠狠掙脫了她的
懷抱，輕盈飄落在地，周身卷起陰沈的戾氣，濃郁在寒冷的月夜下，向她逼來。
風漣眉頭越皺越深，眼中愕然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意和警惕。就算她再遲鈍，這會兒也該反應過來了，這小少年八成是精神有問題，他身上的靈氣不低，再看他一身衣著樣貌，十有八九，是明傅氏的皇族，此地不宜久留。
她不再多說，回身便走。然而才剛踏出一步，他的身影便瞬息間閃到了她的前方，金紅雙瞳飆射妖艷冷酷的殺機，伸手就要向她扣來，卻就在這時，遠遠傳來了一陣淩亂焦急的腳步聲和呼喊聲：“小殿下——”
“小殿下去哪兒了？”
“小殿下！”
他伸出的手猛地止在了半空，風漣瞥見轉機，飛快閃過他撲入了昏暗處的叢林，很快沒了蹤影，他也沒有再追，只是一直僵在那兒。愈來愈遠的湖邊燈光攢動，那抹赤艷的紅發很快被提燈趕至的侍仆們的身影淹沒，一陣陣喜極而泣的訴聲漸漸在身後的黑夜裏模糊遠去。風漣步伐加快，順著來時的路趕回了浮宮。
走進小院，發現自己屋中亮著燈火，心口一
跳，推門進去，站在桌邊點燈的傾寒見她一怔，緊張的神情驟然松了下來。
“你出去了？我等會兒就要去找你呢。”
“嗯，我出去走走。”風漣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剛來，並未起什麽疑心，這才放下心來。他點好了最後一盞燈，擱在桌上，轉向她：“以後還是不要隨便亂跑，又是大半夜的，萬一有危險…”他突然看見她手裏火光燃燒的赤炎，眉頭皺起來，“還帶著兵器？”
風漣的手微微攥緊：“嗯，我去試試現下還能發揮出它多少力量。”
傾寒沈默凝視著她，久久不語，半晌，才嘆了口氣。
“不必太勉強自己了。風漣…你實話同我說，你的心裏，是否還恨著明傅一族？”
風漣擡頭，對上他星光般的眸子，那深處藏的幾分哀傷無奈叫她心頭一動，想他原來是誤以為她還存著讓宇文氏卷土重來的覆仇念頭。緩緩舒了口氣，低聲說道：“傾寒，我不恨明傅氏，只恨明傅修奇一人。而他如今，也落了個應得的下場。我雖不至於就此不恨他，卻也不會再想對他如何，至於宇文氏…”輕吸一口冷氣，她聲音微微沙啞：
“那是當年虧欠明傅一族的，如今算是還了，就這樣罷。如今我只盼親人平安，亦惜我自己的命，不會做出什麽叫你擔心的事。”
傾寒有些驚訝地看著她，星眸中隱隱閃動一片波光，良久良久，才緩緩露出了笑容：“那便好。”然後又道，“以後莫再晚上出去了，特別是浮宮外的地方，若是碰上什麽人，我又來不及找你，那可不好了。”
點了點頭，風漣又問他：“對了，你可知道明傅皇族中可有一個紅發異瞳的奇怪少年？”
聞言，傾寒頓了頓：“…你說的，是十一殿下，璣璇？”
風漣眉梢一挑：“哦，原來他叫璣璇。”
“你碰見他了？”傾寒嘴角一抽，眉心頓時沈擰，風漣只說正巧看見了他，覺得頗為奇怪。他的臉色略微有些覆雜，最後也只是笑笑道，“他是如今族裏最小的皇子。這孩子有些精神疾病，脾性也不好，一到晚上就容易發作，以後若是再見到他，能躲則躲，不要接近。”
風漣憶起月夜下那雙艷麗卻空茫的眼睛，沒有說話，不知沈思著什麽。
“好啦，早些休息吧！”傾寒輕松地笑著向
她道了晚安，向屋外走去。
風漣望著他的背影，忽然道：“傾寒，謝謝。”
他的影子驀然一頓，停止在漫天飛雪下。
風漣收回了目光，輕聲道：“謝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，希望以後能有機會報答。”
晌久，他笑了笑，走了。
夜深人靜，風漣躺在床上，赤炎便在床頭安靜地釋放熱量，為她驅散寒涼。
她大大睜著眼睛。既然聖淵塔讓她有報仇的希望，那她便不會放棄，隱瞞傾寒，是不希望牽累到他人，他也定不會允許她去涉險。眼下的難題，是要如何將宇文汝嫣引入聖淵塔，若強行動手，她不會是她的對手…
過了幾天，她從歸瑜和傾寒那兒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下宮城中的狀況，確認那夜聖淵塔一事沒有引起什麽波動，才稍放下了心。
阿想還沒有找到，那個假扮束香的少女也沒有任何消息。
她只有靜靜地等待。
然而一個午後，有人突然交給了她一封信。信紙是血紅的珊瑚紙，綴著點點金色，華麗中帶著詭
異，不知是誰送的，只是信上寫了她的名字。風漣獨自一人坐在屋裏，拆開了信，血紅泛金的紙刺得她眼睛生疼，看清了紙張上寫的短短的那一句話，心臟猛然間劇顫了一下。
寫信的人說，讓她今晚獨自一人前去聖淵塔，否則便會將她報仇的事情公諸於眾。
字裏行間皆是一股濃濃威脅和狠辣之意，她捏著紅紙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，驚疑不定。是誰？誰會知道她要報仇的事？不可能是零珠說出去的，而除了零珠，還有誰會知道？
赤炎在床邊發起輕微的嗡鳴，將她游失的神智喚了回來。風漣深吸一口氣，平息了微微急促的呼吸，把信紙撕碎，熏人的珊瑚香霎時在房內濃郁地彌漫開來，隨著碎紙片飄散飛落，濃烈的，迷醉的，如酒，如血。
月行中天，蒼穹稀淡，風漣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聖淵塔。四周樹木茂密，花葉發出沙沙的響聲，明明與上次來沒什麽不同，一切卻都顯得那樣詭異，空氣中仿佛飄動著一層血液般的熏香氣味，
突然，赤炎從袖底騰出，火光沖湧，斬去身後撲來的一條七彩毒蛇！驀地響起一聲輕笑，風漣驟然回身，前方一株花樹上正倒掛著一人，纖細的身子
輕輕一騰，倏地翻站在樹枝上，一頭火焰紅發狂舞風中，薄唇掛著絲毒辣野性的笑，異瞳艷光流轉，灼灼地盯著她看。
“是你？”風漣心口輕震，目光淩厲，“為何？”
少年絕美妖異的笑臉此時顯得那樣桀驁而狠辣，完全沒有那夜的稚嫩茫然，又似乎多了一絲落寞，“那些愚蠢的賤仆啊…總是限制我這個限制我那個，什麽也不讓我做，什麽也不讓我碰，說我有病，哪兒也不讓我去，這麽多年，是想活生生悶死我呢，我只能自己找點樂子了…其實我也不是非殺你不可，可誰叫你要殺阿嫣姐呢？這宮城裏只有她會陪我玩兒，對我好了，你殺了她，就沒有人再陪我玩了，所以我必須殺了你。”
風漣心頭震驚，怔怔看著他妖冶的臉，握著赤炎的手泛出蒼白：“你如何知道…”
璣璇指了指自己的雙眼，笑得像只慵懶的貓兒：“我的眼睛是不是很美？可它也很可怕。只要它看到誰，就能知道誰的想法，誰的記憶，一切一切，都會知道…”
風漣明白了。
他的眼睛，可以隨時隨地洞穿人的內心，看
到人過往一切的記憶。
她轉身要跑，樹上的人兒已然直起了身，笑容冷酷狠辣，眼中迸射凜冽的艷光。毒蛇猶如鋪天蓋地撲來的彩色雲霞，生出炫光撕裂黑夜，赤炎震蕩長嘯，沖天飛起，刀上纏繞的毒蛇被硬生生震裂，碎成血雨落下。紅光暴漲，如同瀑布分化成無數道激流攢射在漫天遍地的毒蛇之中，不斷掀起血雨陣陣。各方的結界察覺靈息沖撞，紛紛向此處移來，卻也牢牢掩蓋了他們的聲息，沒讓外界發現動靜。結界一碰赤炎便會自動化開，於是只能一重重扭曲著向蛇群逼去，奇異的嘶鳴聲不斷響起，蛇血鋪了一地艷麗。泥土飛裂，落花亂舞，赤炎獨自抵住萬蛇攻擊，她踉蹌著飛奔離開，不料頭頂驀然罩下一片陰影——少年譏笑著飛身而至，無數斑斕小蛇在他掌心凝聚，生出巨大光暈，狂風隨之掀起，摧得周遭樹木齊齊崩裂，那片光芒便仿若黃昏彩霞，無邊濃艷，向她兜頭轟然罩了下來…
無盡寒流沖進血管，她只覺一片天旋地轉，全身血液似乎都倒流而上，然後意識盡散，沈入了無無盡黑暗…
這一睡，她不知睡了多久，醒來的時候，耳畔是熟悉的風卷雨嘯之聲。
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逐漸褪去，視線恢覆清明，觸目是陋屋斑駁的墻面。她坐起身，屋內門窗緊閉，一片溫暖寧靜，旁邊響起一人的聲音：“你總算是醒了。”
她扭頭，看見傾寒俊美清朗的眉目帶著絲倦怠。他一直坐在桌邊守著她，手裏握著一冊書卷，此時放了下來，深深地凝註著她：“你已經睡了三天三夜了。”
風漣一怔，竟不知自己已睡了那麽久。
昏迷前的種種湧上腦海，她不願再想，只是猶豫著問：“我…”
“到底怎麽回事？”傾寒眉心深擰著，“若不是赤炎關鍵時刻化了人形把你救走，你現在…”他頓了頓，“都不知道怎麽樣了。”
“…抱歉。那孩子…寫信來捉弄我，我不知他想幹什麽，一時好奇才被他誘了出去。”
傾寒苦笑：“這小子…罷了，這事我會處理，以後不必再去理會他就是。所幸你這次傷得不重，再休養幾日便好。”
赤炎和殤刀靜靜安放在墻角的櫃臺上，一紅一銀，流光微薄。風漣接過他遞來的一杯溫熱藥茶，靜靜喝著，聽著窗外沙沙的風聲雨聲，頭還是有些疼
，微微眩暈。
“這幾天裏，沒出什麽事吧。”
“一切都很好…”
雨水劈裏啪啦打在窗戶上，淅淅瀝瀝響成一片，清亮湍急，他的聲音就頓在這片雨鳴中。
沈默了很久，終於還是開口說道：“今天，空瀟谷來消息了，你去一趟吧。”
咚。
杯子滾到地上，浮現出刺眼的裂痕。
－－
雨水把天空浸得昏暗幽遠，凈洗蒼茫山河。青灰色的幽谷安靜地沈眠在朦朧雨霧深處，綠白晶瑩的草兒也被打濕了，發著珍珠般的水亮飄搖在風中。
冰冷的蒼翠。
兩個小女孩嘻嘻笑著互相追逐，打著傘跑在谷中空曠的草地上，一人白衣，一人紅衣。
像初春的流雪，和盛夏的艷陽。
地上很滑，很泥濘。
紅衣的女孩摔倒了，哇哇委屈地哭起來，白衣的女孩急奔過來，抱起她，為她撐著傘，似乎在說些什麽，還不斷往她摔傷的膝蓋上吹氣。紅衣女孩偎在她的懷抱裏，笑得燦爛嬌軟，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
的呵護，完全忘記了疼痛。
白衣女孩親了親她的額頭，也笑了起來…
她們在說些什麽，但聽不清楚，漫天漫地只有雨的聲音。
可是可以看見白衣女孩的嘴形，她的唇一張一合，不斷說著同一句話。
阿漣，不痛。
阿漣，不痛…
風漣伸手去摸，兩個女孩的幻影變成了輕煙薄霧，飄散無蹤。她從往昔的畫面中回神，眼前雨絲漫密，她正撐著傘，站在谷前，周圍都是草木清冽的香氣。那香清冽得好似最冷的刀，在她因疼痛而暈眩空茫的大腦裏不斷穿入，拔出，再穿入，然後貫過胸膛，讓她無法呼吸…她一步一步，走向那青草搖曳的山谷，一步一步走過漫天雨幕，遍地的清香把她包裹。蘭煙散盡，空谷晶瑩的草海裏，鋪著一抹純潔的白色，像初春雪蓮，像清潭月色。
她躺在翠竹做的榻椅上，安靜地睡著。
月臨團團簇擁在她身邊，濃黑羽毛般的睫鋪垂，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裙，聖潔的花紋從領口一直蔓延到雙袖，淡藍的長發流滿衣襟，襯得她尖削如玉的臉很是小巧，像墜入塵世的精靈，白衣如雪，高貴
聖潔不容侵犯。
她的身旁，還跪坐著一人，烏金衣袍，墨黑長發。
似珞握著她的手，臉貼著她的手背，對她輕輕呢喃，神情溫柔到了極限，仿佛一個深情的情人。察覺到有人來了，谷中風鈴輕動，發出歌兒般悅耳的聲音，似珞轉眼看去，那靜睡的人，也醒了過來。
風漣走向她，走向草叢的中心，似珞垂頭起身，退到了一邊。
短短一段路程，她卻仿佛走過了幾個世界。風漣看著她，她也看著風漣，黑色雙眼溫柔幽茫，宛如當年空谷煙水。
風漣的眼淚就要湧出來。
是她。
她是空幽深處的茫茫煙水，是草木花香下的離合霧雲，那樣遙遠又那樣近，煙一樣，水一樣，仿佛一碰就要消散。風漣跌坐在她身畔，兩行清淚瞬間滾下，喉中嗚咽模糊。風姍的眼也被水霧潤濕了，她沒有溫度的手，像捧一件珍寶一樣顫抖著捧起了風漣的臉，看著她的眼睛，喃喃叫著：“阿漣，阿漣…”
風漣的淚越湧越兇，怎麽也止不下來，只是看著她紅著眼睛笑：“姐姐，我是阿漣。”
她吃力地笑，盡力地笑，就像當年風姍離開的時候，她還是一個會燦爛地笑著的女孩，有著那樣鮮明的喜怒哀樂。
時隔十二年，她們都以為會有著千言萬語訴說不盡，然而此時此刻，她們只是彼此凝視著，滿面淚水，微笑凝噎，仿佛一個眼神便能穿越萬千歲月。
風漣感覺得到，她好虛弱，虛弱到幾乎沒有氣息，虛弱得就和那隨時會逝去的水煙一樣。風姍面色雪一樣的蒼白和溫柔，指尖不斷不斷撫摸著風漣的臉和頭發，似乎怎麽都摸不夠：“阿漣，再陪我看一場雨好嗎？”
風漣點頭：“好。”
她偎在風姍柔軟的懷抱裏，透過頭頂傘棚，一起仰面看著漫天飛雨。她的懷抱沒有溫度，卻讓風漣覺得那麽安心，那麽溫暖，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。她只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，而這個懷抱，是隨時能給她溫暖和依靠的港灣，容納她所有的傷痛喜悅，歡笑哭訴。
風姍摸著她的發，呼吸很輕：“阿漣，還記得那年我們一起看空瀟谷的雨麽？”
“記得。”
“好像每次我們要分別的時候，都會下雨呢
。”
“…嗯，是。”
風姍咳嗽起來，嘴角溢出絲絲鮮血，落在潔白的衣上，那樣鮮艷刺目。風漣不斷哆嗦著，用袖子去抹她的唇、她的血。
“阿漣，不要害怕。”風姍摩挲著她的臉，“以後姐姐會永遠在你身邊了，姐姐不會再離開你了，你什麽都不要害怕…”
“阿漣，你瘦了好多…”
“阿漣，對不起，這麽多年，姐姐都沒有照顧到你一點…”
她笑了：“阿漣，答應姐姐，以後要像從前一樣快樂，像從前一樣笑，不要再封閉自己了…好不好？姐姐喜歡看你笑，最喜歡看你笑。”
嗆咳得越發劇烈，鮮紅的血不斷灑出，潑在胸口雪白衣襟上，似珞要搶上前去，雙目濕得猩紅，身子卻搖搖欲墜地跪倒在半途。風漣說不出話來，只有拼命地、用力地點著頭，淚水不斷砸落在風姍手上，發出一聲聲哽咽般的聲音。
風姍燦爛地笑了，美得像晴光簇擁下的絢爛春花。她纖長的手，慢慢從風漣的臉上滑落，閉上了眼睛。
“姐姐？”風漣嘴唇顫抖。
雨水敲打在谷裏，發出清脆明亮的吟唱。
“姐姐。”她又叫了一聲。
然而那人睡著了，再也沒有回應她，煙水一樣的眸被蓋在烏黑的睫毛下，白皙溫柔的臉帶著無盡的安詳與寧靜，永久沈睡在了這片幽蒙的仙境裏。
她怔怔呆著，淚水源源不斷沖流滾下，隨著漫天大雨一起滴落。
似珞踉踉蹌蹌，連滾帶爬地來到榻邊，顫抖著伸手，去捧她的手，撫摩她的臉，一遍又一遍，一遍又一遍…喉嚨間擠出一聲嘶啞的悲鳴，他用力將風姍的身體抱在懷裏，緊緊地，如要嵌入骨肉一般抱著，那具向來剛強得無法打垮的身軀哆嗦得厲害，一遍遍地，把她往懷抱最深處壓去。
嗚咽聲淹沒在急雨裏，帝國戰場上的神，此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。
風漣只是呆呆看著，寒冷的雨抽打在身上，什麽也感覺不到，臉上淚痕刺骨的冷，她的身體更比大雨還要冰冷。似珞雙眼空茫如一潭死水，血淚劃出鮮紅的痕跡，他驟然仰頭，發出了一聲驚天的悲鳴！
震徹天地的吼聲中，他的身體在大雨裏發起了驚異的變化。衣裳一寸寸裂開，矯健的骨肉一寸寸
撕裂膨脹，鮮血橫流，卻逐漸覆滿了漆黑鋥亮的鷹羽，金爪巨喙，額間熾白猶如烈焰，威嚴無匹，兩只巨大的翅翼展出，搖曳著黑羽光澤，盛放在天空之下…天地間狂風倒卷，大雨顛亂狂舞，竟向著天空倒沖而去，熾光爆卷，鷹仰天淒厲地悲吼，令世間萬物也為之哀鳴，金色的鷹眼流動著斑斑血淚，在漆黑羽毛之間烙印下永不磨滅的艷紅。
究極獸化，對於修煉獸魂的人而言，便相當於永生永世拋棄了身為人的權力…風漣耳目轟鳴，頭痛欲裂，想要去阻止，卻怎麽也動不了。
鷹扇動雙翼，垂下頭顱，溫柔輕吻著白衣女子。
公主，我帶你走…
以後我們離開這裏，再也不需被任何東西束縛牽絆…
我帶你去看天地山河，看日月星辰，去天下間所有你想去的地方，讓你一生自由…
公主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…
黑羽漫飛，卷起了她的身子，老鷹騰空而起，振翅盤旋，離開了塵世，毫無留戀、永不回頭地，飛向了遙遠蒼茫的天際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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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這一刻起，風漣才真正確信了，零珠並沒有騙她。
她墜進了一片幽藍色的無垠虛空，雙腳踩觸的地方，泛著一片片水波般的光紋，四面八方唯獨一片霧蒙蒙而深沈浩瀚的幽藍色，宛如浸了海水顏色的天空。
她仰頭四望，此處，便是聖淵塔的內部？
耳畔奏起嗡嗡的異響，她倏然回首，觸目依舊一片幽藍幻光，尋著聲音源頭走向空間中心。靈紋符咒最濃盛的地方，矗立著一座透明石臺，一座七彩靈力凝聚的三角塔形懸浮其上，足有兩人之高，如鉆石一般繽光四射，宛如是整座聖淵塔的縮影。風漣伸手去摸，五指卻直直穿了個空，一層一層數過去，共有九九八十一層，正是聖淵塔的總層數。
她再試著伸出手指去點其中一層，卻依然穿空而過，毫無反應，不禁疑惑失落，仔細審視起這座幻影來。突然，目光一凝，定格在最底之處——那是她所在的第一層之下，還另凝結著一層水晶般的界，其下一片巨大的波浪泛動，宛如浮動的河海。
“而在聖淵塔下，有一片極其兇惡的陰靈地
界，那些陰靈皆是世間至邪的兇靈，被禁錮在塔下，聚成一方地界。”
耳邊猛然響起零珠的話，風漣指尖微微發抖，想必她如今所站立的這第一層之下，便是那傳說中兇險萬分的陰靈地界…心跳微急，手背青筋凸跳，指尖一不小心便滑落在幻影塔最底層的那塊陰靈地界上，下一瞬，空氣中陡然飆起了一陣動蕩的光紋，風漣被幻塔急速膨脹的結界撞飛出去。赤炎急鳴間紅光大放，接住她身子，緩緩飛退落地。
風漣指尖微痛，方才猝不及防被結界震出，手指被劃了個小口子。鮮血濺在幻影塔的高層上，頓時如薄膜一般脫落下來，幻塔震蕩尖鳴，激出光紋飛散，赤炎驟然放出一層紅芒罩去，才終於勉強將動靜壓下。風漣恍然大悟。
這座幻影塔應當每一層都有，是整個聖淵塔空間穿梭的核心，以來者的血脈氣息為開關，只有聖淵塔認定的明傅皇族的後裔才能使用這幻影塔。只要用手指觸碰要去的塔層，本人就會被立即傳送到指定的層中。然而，最底下的陰靈地界過於特殊，誰都無法進入，亦不可觸碰，所以她一碰之下令塔靈警性大起，將她彈了出去。
四方的靈力結界突然扭曲起來，震顫著激蕩
波動，風漣頭皮一陣發麻，暗叫不好！只怕這警戒已傳了出去，無論塔內還是塔外定都有人察覺到了變動，急喚赤炎，紅光罩身，毫無停留地沖出了聖塔。
雲霧飛散，靈障齊震，黑夜遠處光輝疊起，遠遠聽到有人疾聲高呼：“聖塔方向有動靜！”腳步與兵甲聲滾滾驚破了沈靜的暗夜，迷林花樹四方一點點被燈火照亮，風漣身披紅光，以最快的速度順著一條最偏僻的幽徑飛跑而下。所幸聖淵周邊環境障界眾多，平日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有人來此，宮城守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，一時半會兒卻也不能趕到。風漣便趁著這機會一路飛奔逃離，靜夜深沈，飛雪點點，一路下來飛花亂舞，隨風撲面，不知究竟跑了多久，耳邊只能聽見心臟咚咚亂跳的聲音。
聖淵塔靈力繚亂，障界覆雜交錯，若說偶爾靈力失控引起沖撞並不無可能，只希望守衛不會發現異樣，只要當成是一場意外或錯覺，此事便不會再有什麽。畢竟也沒幾人能想得到，這世上會有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聖淵塔。
可…零珠又是怎麽知道的？她腳步一頓，心頭疑雲登時籠來。
已走出了那片生有流明花的叢林，眼前清暉照來，朗月當空，四面一片浮光粼粼飄動流轉，突然
聽見什麽聲音，風漣心猛一跳，陡然警覺看去。
叢林盡頭夜影散盡，一片雕花玉欄縱橫飛亙，宛如玉帶旋舞，交相環繞下，一片澄藍色的湖水仿若巨大剔透的琥珀鑲嵌大地，在月夜下蕩漾著輕波光浪。清光千裏，靜影沈壁，交織出璨璨流光騰射黑夜，天上白月便如一輪玉盤靜靜倒映在湖水中。
而就在其中的一條欄桿上，掛著一個瘦小的影子，斜斜地晃著。
月光灑來，是一個粉裝玉琢的孩子，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，肌膚晶瑩得吹彈可破，腳踏銀靴，腰墜紫珮，錦衣華服，身形很清瘦，一頭火焰般的紅發在風裏亂舞，竟是艷麗得刺目。
此時此刻，他就晃晃悠悠地踩在湖畔的欄桿上，大半個身子幾乎都傾了出去，徐徐向湖中伸起了雙臂，搖晃著，眼見就要摔下去…
“小心！”
風漣幾乎想都不想便向他沖了過去，手臂一撈，飛快把就要摔進湖裏的他給抱了下來。
那小少年在她的臂彎裏微微怔住，擡起頭，正對上她的眼睛，風漣同時也正面看清了他，呼吸不由得一停。
他的臉是沒有血色的白，卻精致得仿若天工
雕琢，雪嫩中濃濃透著一股妖冶惑人的美。濃黑修長的睫毛下，掩映著一雙艷異的眼瞳，一只火焰般的熾紅，一只卻竟是黃金似的明燦金色，一紅一金兩只眼睛，宛如世間最艷麗奪目的寶石，嵌在他蒼白如雪的臉龐上，散發出野性的邪魅與空冷，極與年齡不符。
那雙眼睛正看著她，流離著幻夢般的斑斕極光，繽紛耀眼，仿若可以洞穿一切，直直攝進她心底深處。
“為何來攔我？”他嗓音如冰弦輕響。和他的目光一樣，都是冷的，卻似乎另外帶著種飄渺茫然的意味。
風漣楞了楞：“你…”
“我要去抓那個。”他伸手指向湖水中心的那輪月影，“你為何來攔我。”
“為何你們連這個也不肯給我。”
“為什麽，都要攔著我！”
他自顧自地說著，越說越是漠然，迷亂。
風漣深沈的眼神略帶著絲驚愕，片刻，道：“…抱歉，我以為你要投水自盡。”
“自盡。”他喃喃著重覆了一遍，又問，“就算我要自盡，和你又有什麽幹系，和任何人又有什麽幹系！”他的呼吸急促起來，突然狠狠掙脫了她的
懷抱，輕盈飄落在地，周身卷起陰沈的戾氣，濃郁在寒冷的月夜下，向她逼來。
風漣眉頭越皺越深，眼中愕然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意和警惕。就算她再遲鈍，這會兒也該反應過來了，這小少年八成是精神有問題，他身上的靈氣不低，再看他一身衣著樣貌，十有八九，是明傅氏的皇族，此地不宜久留。
她不再多說，回身便走。然而才剛踏出一步，他的身影便瞬息間閃到了她的前方，金紅雙瞳飆射妖艷冷酷的殺機，伸手就要向她扣來，卻就在這時，遠遠傳來了一陣淩亂焦急的腳步聲和呼喊聲：“小殿下——”
“小殿下去哪兒了？”
“小殿下！”
他伸出的手猛地止在了半空，風漣瞥見轉機，飛快閃過他撲入了昏暗處的叢林，很快沒了蹤影，他也沒有再追，只是一直僵在那兒。愈來愈遠的湖邊燈光攢動，那抹赤艷的紅發很快被提燈趕至的侍仆們的身影淹沒，一陣陣喜極而泣的訴聲漸漸在身後的黑夜裏模糊遠去。風漣步伐加快，順著來時的路趕回了浮宮。
走進小院，發現自己屋中亮著燈火，心口一
跳，推門進去，站在桌邊點燈的傾寒見她一怔，緊張的神情驟然松了下來。
“你出去了？我等會兒就要去找你呢。”
“嗯，我出去走走。”風漣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剛來，並未起什麽疑心，這才放下心來。他點好了最後一盞燈，擱在桌上，轉向她：“以後還是不要隨便亂跑，又是大半夜的，萬一有危險…”他突然看見她手裏火光燃燒的赤炎，眉頭皺起來，“還帶著兵器？”
風漣的手微微攥緊：“嗯，我去試試現下還能發揮出它多少力量。”
傾寒沈默凝視著她，久久不語，半晌，才嘆了口氣。
“不必太勉強自己了。風漣…你實話同我說，你的心裏，是否還恨著明傅一族？”
風漣擡頭，對上他星光般的眸子，那深處藏的幾分哀傷無奈叫她心頭一動，想他原來是誤以為她還存著讓宇文氏卷土重來的覆仇念頭。緩緩舒了口氣，低聲說道：“傾寒，我不恨明傅氏，只恨明傅修奇一人。而他如今，也落了個應得的下場。我雖不至於就此不恨他，卻也不會再想對他如何，至於宇文氏…”輕吸一口冷氣，她聲音微微沙啞：
“那是當年虧欠明傅一族的，如今算是還了，就這樣罷。如今我只盼親人平安，亦惜我自己的命，不會做出什麽叫你擔心的事。”
傾寒有些驚訝地看著她，星眸中隱隱閃動一片波光，良久良久，才緩緩露出了笑容：“那便好。”然後又道，“以後莫再晚上出去了，特別是浮宮外的地方，若是碰上什麽人，我又來不及找你，那可不好了。”
點了點頭，風漣又問他：“對了，你可知道明傅皇族中可有一個紅發異瞳的奇怪少年？”
聞言，傾寒頓了頓：“…你說的，是十一殿下，璣璇？”
風漣眉梢一挑：“哦，原來他叫璣璇。”
“你碰見他了？”傾寒嘴角一抽，眉心頓時沈擰，風漣只說正巧看見了他，覺得頗為奇怪。他的臉色略微有些覆雜，最後也只是笑笑道，“他是如今族裏最小的皇子。這孩子有些精神疾病，脾性也不好，一到晚上就容易發作，以後若是再見到他，能躲則躲，不要接近。”
風漣憶起月夜下那雙艷麗卻空茫的眼睛，沒有說話，不知沈思著什麽。
“好啦，早些休息吧！”傾寒輕松地笑著向
她道了晚安，向屋外走去。
風漣望著他的背影，忽然道：“傾寒，謝謝。”
他的影子驀然一頓，停止在漫天飛雪下。
風漣收回了目光，輕聲道：“謝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，希望以後能有機會報答。”
晌久，他笑了笑，走了。
夜深人靜，風漣躺在床上，赤炎便在床頭安靜地釋放熱量，為她驅散寒涼。
她大大睜著眼睛。既然聖淵塔讓她有報仇的希望，那她便不會放棄，隱瞞傾寒，是不希望牽累到他人，他也定不會允許她去涉險。眼下的難題，是要如何將宇文汝嫣引入聖淵塔，若強行動手，她不會是她的對手…
過了幾天，她從歸瑜和傾寒那兒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下宮城中的狀況，確認那夜聖淵塔一事沒有引起什麽波動，才稍放下了心。
阿想還沒有找到，那個假扮束香的少女也沒有任何消息。
她只有靜靜地等待。
然而一個午後，有人突然交給了她一封信。信紙是血紅的珊瑚紙，綴著點點金色，華麗中帶著詭
異，不知是誰送的，只是信上寫了她的名字。風漣獨自一人坐在屋裏，拆開了信，血紅泛金的紙刺得她眼睛生疼，看清了紙張上寫的短短的那一句話，心臟猛然間劇顫了一下。
寫信的人說，讓她今晚獨自一人前去聖淵塔，否則便會將她報仇的事情公諸於眾。
字裏行間皆是一股濃濃威脅和狠辣之意，她捏著紅紙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，驚疑不定。是誰？誰會知道她要報仇的事？不可能是零珠說出去的，而除了零珠，還有誰會知道？
赤炎在床邊發起輕微的嗡鳴，將她游失的神智喚了回來。風漣深吸一口氣，平息了微微急促的呼吸，把信紙撕碎，熏人的珊瑚香霎時在房內濃郁地彌漫開來，隨著碎紙片飄散飛落，濃烈的，迷醉的，如酒，如血。
月行中天，蒼穹稀淡，風漣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聖淵塔。四周樹木茂密，花葉發出沙沙的響聲，明明與上次來沒什麽不同，一切卻都顯得那樣詭異，空氣中仿佛飄動著一層血液般的熏香氣味，
突然，赤炎從袖底騰出，火光沖湧，斬去身後撲來的一條七彩毒蛇！驀地響起一聲輕笑，風漣驟然回身，前方一株花樹上正倒掛著一人，纖細的身子
輕輕一騰，倏地翻站在樹枝上，一頭火焰紅發狂舞風中，薄唇掛著絲毒辣野性的笑，異瞳艷光流轉，灼灼地盯著她看。
“是你？”風漣心口輕震，目光淩厲，“為何？”
少年絕美妖異的笑臉此時顯得那樣桀驁而狠辣，完全沒有那夜的稚嫩茫然，又似乎多了一絲落寞，“那些愚蠢的賤仆啊…總是限制我這個限制我那個，什麽也不讓我做，什麽也不讓我碰，說我有病，哪兒也不讓我去，這麽多年，是想活生生悶死我呢，我只能自己找點樂子了…其實我也不是非殺你不可，可誰叫你要殺阿嫣姐呢？這宮城裏只有她會陪我玩兒，對我好了，你殺了她，就沒有人再陪我玩了，所以我必須殺了你。”
風漣心頭震驚，怔怔看著他妖冶的臉，握著赤炎的手泛出蒼白：“你如何知道…”
璣璇指了指自己的雙眼，笑得像只慵懶的貓兒：“我的眼睛是不是很美？可它也很可怕。只要它看到誰，就能知道誰的想法，誰的記憶，一切一切，都會知道…”
風漣明白了。
他的眼睛，可以隨時隨地洞穿人的內心，看
到人過往一切的記憶。
她轉身要跑，樹上的人兒已然直起了身，笑容冷酷狠辣，眼中迸射凜冽的艷光。毒蛇猶如鋪天蓋地撲來的彩色雲霞，生出炫光撕裂黑夜，赤炎震蕩長嘯，沖天飛起，刀上纏繞的毒蛇被硬生生震裂，碎成血雨落下。紅光暴漲，如同瀑布分化成無數道激流攢射在漫天遍地的毒蛇之中，不斷掀起血雨陣陣。各方的結界察覺靈息沖撞，紛紛向此處移來，卻也牢牢掩蓋了他們的聲息，沒讓外界發現動靜。結界一碰赤炎便會自動化開，於是只能一重重扭曲著向蛇群逼去，奇異的嘶鳴聲不斷響起，蛇血鋪了一地艷麗。泥土飛裂，落花亂舞，赤炎獨自抵住萬蛇攻擊，她踉蹌著飛奔離開，不料頭頂驀然罩下一片陰影——少年譏笑著飛身而至，無數斑斕小蛇在他掌心凝聚，生出巨大光暈，狂風隨之掀起，摧得周遭樹木齊齊崩裂，那片光芒便仿若黃昏彩霞，無邊濃艷，向她兜頭轟然罩了下來…
無盡寒流沖進血管，她只覺一片天旋地轉，全身血液似乎都倒流而上，然後意識盡散，沈入了無無盡黑暗…
這一睡，她不知睡了多久，醒來的時候，耳畔是熟悉的風卷雨嘯之聲。
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逐漸褪去，視線恢覆清明，觸目是陋屋斑駁的墻面。她坐起身，屋內門窗緊閉，一片溫暖寧靜，旁邊響起一人的聲音：“你總算是醒了。”
她扭頭，看見傾寒俊美清朗的眉目帶著絲倦怠。他一直坐在桌邊守著她，手裏握著一冊書卷，此時放了下來，深深地凝註著她：“你已經睡了三天三夜了。”
風漣一怔，竟不知自己已睡了那麽久。
昏迷前的種種湧上腦海，她不願再想，只是猶豫著問：“我…”
“到底怎麽回事？”傾寒眉心深擰著，“若不是赤炎關鍵時刻化了人形把你救走，你現在…”他頓了頓，“都不知道怎麽樣了。”
“…抱歉。那孩子…寫信來捉弄我，我不知他想幹什麽，一時好奇才被他誘了出去。”
傾寒苦笑：“這小子…罷了，這事我會處理，以後不必再去理會他就是。所幸你這次傷得不重，再休養幾日便好。”
赤炎和殤刀靜靜安放在墻角的櫃臺上，一紅一銀，流光微薄。風漣接過他遞來的一杯溫熱藥茶，靜靜喝著，聽著窗外沙沙的風聲雨聲，頭還是有些疼
，微微眩暈。
“這幾天裏，沒出什麽事吧。”
“一切都很好…”
雨水劈裏啪啦打在窗戶上，淅淅瀝瀝響成一片，清亮湍急，他的聲音就頓在這片雨鳴中。
沈默了很久，終於還是開口說道：“今天，空瀟谷來消息了，你去一趟吧。”
咚。
杯子滾到地上，浮現出刺眼的裂痕。
－－
雨水把天空浸得昏暗幽遠，凈洗蒼茫山河。青灰色的幽谷安靜地沈眠在朦朧雨霧深處，綠白晶瑩的草兒也被打濕了，發著珍珠般的水亮飄搖在風中。
冰冷的蒼翠。
兩個小女孩嘻嘻笑著互相追逐，打著傘跑在谷中空曠的草地上，一人白衣，一人紅衣。
像初春的流雪，和盛夏的艷陽。
地上很滑，很泥濘。
紅衣的女孩摔倒了，哇哇委屈地哭起來，白衣的女孩急奔過來，抱起她，為她撐著傘，似乎在說些什麽，還不斷往她摔傷的膝蓋上吹氣。紅衣女孩偎在她的懷抱裏，笑得燦爛嬌軟，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
的呵護，完全忘記了疼痛。
白衣女孩親了親她的額頭，也笑了起來…
她們在說些什麽，但聽不清楚，漫天漫地只有雨的聲音。
可是可以看見白衣女孩的嘴形，她的唇一張一合，不斷說著同一句話。
阿漣，不痛。
阿漣，不痛…
風漣伸手去摸，兩個女孩的幻影變成了輕煙薄霧，飄散無蹤。她從往昔的畫面中回神，眼前雨絲漫密，她正撐著傘，站在谷前，周圍都是草木清冽的香氣。那香清冽得好似最冷的刀，在她因疼痛而暈眩空茫的大腦裏不斷穿入，拔出，再穿入，然後貫過胸膛，讓她無法呼吸…她一步一步，走向那青草搖曳的山谷，一步一步走過漫天雨幕，遍地的清香把她包裹。蘭煙散盡，空谷晶瑩的草海裏，鋪著一抹純潔的白色，像初春雪蓮，像清潭月色。
她躺在翠竹做的榻椅上，安靜地睡著。
月臨團團簇擁在她身邊，濃黑羽毛般的睫鋪垂，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裙，聖潔的花紋從領口一直蔓延到雙袖，淡藍的長發流滿衣襟，襯得她尖削如玉的臉很是小巧，像墜入塵世的精靈，白衣如雪，高貴
聖潔不容侵犯。
她的身旁，還跪坐著一人，烏金衣袍，墨黑長發。
似珞握著她的手，臉貼著她的手背，對她輕輕呢喃，神情溫柔到了極限，仿佛一個深情的情人。察覺到有人來了，谷中風鈴輕動，發出歌兒般悅耳的聲音，似珞轉眼看去，那靜睡的人，也醒了過來。
風漣走向她，走向草叢的中心，似珞垂頭起身，退到了一邊。
短短一段路程，她卻仿佛走過了幾個世界。風漣看著她，她也看著風漣，黑色雙眼溫柔幽茫，宛如當年空谷煙水。
風漣的眼淚就要湧出來。
是她。
她是空幽深處的茫茫煙水，是草木花香下的離合霧雲，那樣遙遠又那樣近，煙一樣，水一樣，仿佛一碰就要消散。風漣跌坐在她身畔，兩行清淚瞬間滾下，喉中嗚咽模糊。風姍的眼也被水霧潤濕了，她沒有溫度的手，像捧一件珍寶一樣顫抖著捧起了風漣的臉，看著她的眼睛，喃喃叫著：“阿漣，阿漣…”
風漣的淚越湧越兇，怎麽也止不下來，只是看著她紅著眼睛笑：“姐姐，我是阿漣。”
她吃力地笑，盡力地笑，就像當年風姍離開的時候，她還是一個會燦爛地笑著的女孩，有著那樣鮮明的喜怒哀樂。
時隔十二年，她們都以為會有著千言萬語訴說不盡，然而此時此刻，她們只是彼此凝視著，滿面淚水，微笑凝噎，仿佛一個眼神便能穿越萬千歲月。
風漣感覺得到，她好虛弱，虛弱到幾乎沒有氣息，虛弱得就和那隨時會逝去的水煙一樣。風姍面色雪一樣的蒼白和溫柔，指尖不斷不斷撫摸著風漣的臉和頭發，似乎怎麽都摸不夠：“阿漣，再陪我看一場雨好嗎？”
風漣點頭：“好。”
她偎在風姍柔軟的懷抱裏，透過頭頂傘棚，一起仰面看著漫天飛雨。她的懷抱沒有溫度，卻讓風漣覺得那麽安心，那麽溫暖，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。她只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，而這個懷抱，是隨時能給她溫暖和依靠的港灣，容納她所有的傷痛喜悅，歡笑哭訴。
風姍摸著她的發，呼吸很輕：“阿漣，還記得那年我們一起看空瀟谷的雨麽？”
“記得。”
“好像每次我們要分別的時候，都會下雨呢
。”
“…嗯，是。”
風姍咳嗽起來，嘴角溢出絲絲鮮血，落在潔白的衣上，那樣鮮艷刺目。風漣不斷哆嗦著，用袖子去抹她的唇、她的血。
“阿漣，不要害怕。”風姍摩挲著她的臉，“以後姐姐會永遠在你身邊了，姐姐不會再離開你了，你什麽都不要害怕…”
“阿漣，你瘦了好多…”
“阿漣，對不起，這麽多年，姐姐都沒有照顧到你一點…”
她笑了：“阿漣，答應姐姐，以後要像從前一樣快樂，像從前一樣笑，不要再封閉自己了…好不好？姐姐喜歡看你笑，最喜歡看你笑。”
嗆咳得越發劇烈，鮮紅的血不斷灑出，潑在胸口雪白衣襟上，似珞要搶上前去，雙目濕得猩紅，身子卻搖搖欲墜地跪倒在半途。風漣說不出話來，只有拼命地、用力地點著頭，淚水不斷砸落在風姍手上，發出一聲聲哽咽般的聲音。
風姍燦爛地笑了，美得像晴光簇擁下的絢爛春花。她纖長的手，慢慢從風漣的臉上滑落，閉上了眼睛。
“姐姐？”風漣嘴唇顫抖。
雨水敲打在谷裏，發出清脆明亮的吟唱。
“姐姐。”她又叫了一聲。
然而那人睡著了，再也沒有回應她，煙水一樣的眸被蓋在烏黑的睫毛下，白皙溫柔的臉帶著無盡的安詳與寧靜，永久沈睡在了這片幽蒙的仙境裏。
她怔怔呆著，淚水源源不斷沖流滾下，隨著漫天大雨一起滴落。
似珞踉踉蹌蹌，連滾帶爬地來到榻邊，顫抖著伸手，去捧她的手，撫摩她的臉，一遍又一遍，一遍又一遍…喉嚨間擠出一聲嘶啞的悲鳴，他用力將風姍的身體抱在懷裏，緊緊地，如要嵌入骨肉一般抱著，那具向來剛強得無法打垮的身軀哆嗦得厲害，一遍遍地，把她往懷抱最深處壓去。
嗚咽聲淹沒在急雨裏，帝國戰場上的神，此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。
風漣只是呆呆看著，寒冷的雨抽打在身上，什麽也感覺不到，臉上淚痕刺骨的冷，她的身體更比大雨還要冰冷。似珞雙眼空茫如一潭死水，血淚劃出鮮紅的痕跡，他驟然仰頭，發出了一聲驚天的悲鳴！
震徹天地的吼聲中，他的身體在大雨裏發起了驚異的變化。衣裳一寸寸裂開，矯健的骨肉一寸寸
撕裂膨脹，鮮血橫流，卻逐漸覆滿了漆黑鋥亮的鷹羽，金爪巨喙，額間熾白猶如烈焰，威嚴無匹，兩只巨大的翅翼展出，搖曳著黑羽光澤，盛放在天空之下…天地間狂風倒卷，大雨顛亂狂舞，竟向著天空倒沖而去，熾光爆卷，鷹仰天淒厲地悲吼，令世間萬物也為之哀鳴，金色的鷹眼流動著斑斑血淚，在漆黑羽毛之間烙印下永不磨滅的艷紅。
究極獸化，對於修煉獸魂的人而言，便相當於永生永世拋棄了身為人的權力…風漣耳目轟鳴，頭痛欲裂，想要去阻止，卻怎麽也動不了。
鷹扇動雙翼，垂下頭顱，溫柔輕吻著白衣女子。
公主，我帶你走…
以後我們離開這裏，再也不需被任何東西束縛牽絆…
我帶你去看天地山河，看日月星辰，去天下間所有你想去的地方，讓你一生自由…
公主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…
黑羽漫飛，卷起了她的身子，老鷹騰空而起，振翅盤旋，離開了塵世，毫無留戀、永不回頭地，飛向了遙遠蒼茫的天際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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